丹．楓

我對醫院並不陌生，從國中起常從高雄北上，到病房、急診室、安養院探望爺爺。最令我難忘的是，陪著爺爺的病床從急診室推往太平間的那段路上，旁人一道道的憐憫眼神，化作無數把利刃，一刀刀地刺進我的心裡。另一個就是奶奶在臨終前，在急診室的病床上含著眼淚，微笑著，揮揮手跟我們道別，那是一種最美麗的道別方式。親人們一個個地過世，我在追思禮拜上不斷地哭泣，這是怎麼樣的人生？人為什麼會衰老？為什麼會死？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意義何在？新營糖廠內的日式平房已經拆除，水池已被填起，高聳的樹木已被剷除，附近的雜貨店也消失無縱，只剩下一張張泛黃的照片和那條舖滿落葉的鄉間小徑可供追憶，看著南光中學的莘莘學子和改建後的糖廠販賣部，我無奈地笑著。從此，我的人生道路上總有揮之不去的陰影，封存在南台灣的小城鎮中。


我有位表叔公是榮民，他在世的時候，常常送我們這些小孩子玩具，對我們很好。一表人才的表叔公終身未娶，在人生最後一段日子裡和幾位榮民朋友同住，他的關愛讓我的童年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不是出生在戰亂的年代，具有一半外省血統的生長背景讓我對榮民有著特殊的情感。認識上帝後，我想將上帝所賜與的感動，從事教會外的服事，於是選擇和同小組的Tony、惠國去竹東榮民醫院。第一次到榮醫時，我正要從玄關的暗處走出來，前面是Tony和惠國的背影，惠國領著我們，Tony拉著一台裝滿飲料的小推車，他們身穿滾紅邊的白色背心，上面印著耶穌愛你以及勝利堂的字樣，光線的反差讓我覺得他們很耀眼。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正從黑暗走向光明，追尋著他們的腳步，一同前往潔白無瑕的十字架。如果人生中每個場景都可以用一個畫面來概括，遲暮餘暉之際，Tony和惠國在榮醫的背影，仍會在我的腦海裡細細回味，和他們一同服事的回憶，歷歷在目，宛如昨日。


每次的探訪過程，我們會先和伯伯們聊天，關心他們的身體健康和生活狀況，接著會為他們唱詩歌，最後為他們作祝福禱告。許多伯伯們沒有家人，所以當我們去探望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很開心。只是我們人數實在太少，必須去探望下一個伯伯，不能跟前一位伯伯好好聊聊。而且旁邊很多未信主的伯伯們，都會投以特別的眼光看著我們，或許他們的心底也希望我們能夠去和他們說說話，這真是傳福音的好機會，希望能有更多的同工加入我們，讓我們把耶穌的福音傳遍整個醫院。伯伯們在醫院的日子是苦悶的，狹隘的空間令人懷疑自己是否還存在著，看著窗外的藍天，身體卻困在潛水鐘內，不能像蝴蝶一樣在陽光下翩翩起舞。他們也曾經年輕，也曾身強體壯，他們的肩上扛過槍桿子，擊退無數敵人，他們的肩上也扛過鏟與鍬，為他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奮鬥。最近有好幾位伯伯過世，名單上探訪的數目越來越少，在我們慢慢認識伯伯們的時候，他們卻走了，心裡很惆悵，很感傷。有位伯伯之前一直擔心著家裏的財產，喊著自己沒有錢，什麼都沒有了，這次他一直說他很好，我們來看他，他很開心，但當他張開雙手時，就像是翼龍的翅膀一樣皮包骨，整個臉都很消瘦，很心疼。素君說：他們是真的開心呢？還是不跟我們說而已？另一位很喜樂的伯伯，每次去看他，他都會喜樂的跟我們說：耶穌愛你，耶穌愛我，這次整個人卻變得呆滯遲緩，好心疼。值得振奮人心的是有兩位未信主的伯伯願意讓我們為他們唱詩與禱告，其中一位中風的伯伯聽完我分享爸爸的復健過程，馬上就開始作手部運動，下次Tony會幫他帶一個軟球去作復健。某次聚會完的路上，一位姊妹聽完我的分享，安慰我說，要這樣想，他們已經到天國去了啊！的確，當伯伯們離世時，我們都會感傷，但殊不知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解脫，因為他們和耶穌一樣經歷了痛苦的試煉，回到天家去，回到父的身邊，與祂一同作王，共享榮耀，在那裡，他們又恢復了年輕，沒有痛苦。Tony和惠國為伯伯們唱的「耶穌恩友」彷彿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國共大戰離我們很遙遠，或許去金門摸摸彈孔，就叫作感念前人了，也許我們開車在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或是抱怨車道太少時，也不會想到榮民們開山鑿洞的艱辛。他們的付出，隨著執政者的白色恐怖和時代的進步而黯然落幕，他們被遺棄在社會的邊陲一角，沒有好的環境和醫療，在市區規劃上也因為背後的角力杯葛，迫使榮家搬遷，徒留一塊給飆車族約會、流浪漢睡覺和養白線斑紋的赤土崎公園。試想，如果當初不是他們拋頭顱、撒熱血，為我們守住前線，守住整個國家，我們現在也不能坐在電視機前面打口水戰，對某某高官來台高談闊論，或是反對些什麼了。窩心的感受是什麼呢？有一次我和媽媽搭公車，有個女孩子讓位給媽媽坐，我感動女孩的體貼，也驚覺媽媽已經到了被讓位的年齡。下了車，我開了媽媽年齡的玩笑，手卻一直牽得緊緊的。窩心的感覺是刻苦銘心的，上帝安排了榮家和榮醫的服事等著我們，我們願意給伯伯們窩心的感覺嗎？在他們最孤獨，最需要我們的時候。一個月只要兩小時，給他們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一個真心祝福的禱告，各位弟兄姊妹，讓我們一起陪伯伯們走完最後一段路，一條通往天堂的應許之路。